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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是離得這麽近,可卻如隔了千山萬水一般遠。
從他二人相見,她便再冇喚過他一聲“陛下”,而他對她更是一反常態地以“朕”自稱,疏離之感油然而生。
做臣子時本該疏遠著他,可她與他卻是那般親密;如今她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妻,卻比君臣之間更不如。
妻?
想到這個字,她便覺得萬分諷刺。
不過隻是兩個各懷心思又兼國恨家仇的人,以這天下蒼生為念,拿一紙黃詔拴在了一起罷了。
她想著,不由輕輕闔上眼,再次翻了個身。
入夜冇多久,有人入帳呈報。
她豎耳,隱約聽得是北麵來的捷報,說是狄念統軍又奪重鎮,而之前在建康路北麵的趙平空、郭銘二部亦奉詔率軍南下。
聽到狄念得勝的訊息,她的心底才稍稍好過了些。自己當初令金峽關外禁軍退守三十裏,噩夢不知連做了多少夜,生怕狄念之部會因她此舉而出個什麽差錯。
幸好禁軍無事,幸好狄念無事。
將領報完北麵軍情,又與他報了其餘京畿禁軍在三路剿寇的詳況。他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在聽,偶爾會插話問一二句,所談之事也都是軍中機密,但卻絲毫不顧忌人在內帳的她。
他如此不防她,卻讓她心中愈發冇底。
可是她無法細想,也不願細想,隻是掩袖遮眼,蔽住那頭傳來的燭光,輕淺地睡了過去。
夜深之時,猛烈的殺伐之聲陡然而至。
她驚喘著醒來,卻發現四野俱寂,方纔一切不過是夢一場。
可那夢境是如此清晰,夢裏麵的他持搶縱馬,血染鐵甲……她心口一下子痛得發搐,起身一把揭開簾子朝外帳看去。
燭光依舊昏黃,帥案上物什略顯淩亂,筆上朱墨已乾,孤零零地被擱在案前。
他仰頭靠在椅背上,眼緊閉,呼吸平緩,縱是睡著了,身子也仍舊是挺得硬直。
她怔怔地望了他一陣兒,見他一切安好,這才拾袖輕擦額角冷汗。
秋夜甚冷,帳中更是陰潮發寒。
她輕手輕腳地下地,拿過一旁的外氅走近他身旁,小心翼翼地蓋上他的身子。
可她才一觸他,他就猛地睜眼,似是驚夢,然後一把攥住了她輕碰他肩頭的手。
他的力道極大,她痛不可耐,卻咬唇冇吱聲,由他緊攥。
半晌,他才慢慢鬆開掌,身上戾氣亦收,目光直直探到她眼中,是懼色是溫存是遲疑不決。
“孟廷輝。”
他啞著聲音低低喚她一聲,暖熱的唇息拂過她的手腕。
她的身子在一瞬間戰栗,這滋味太過熟悉,那是隻有他才能令她酥麻發顫的感覺。
燭光細苗輕晃,這一刹她彷彿又回到了當初。
西華宮中他半夜伏案,她為他披袍,他抱著她親吻她,她一陣輕笑。
記憶太過美好,卻又同樣殘忍,令她眼角又濕。
他瞥見她眼角水光,驀地垂下手臂,繼而又闔上眸子,再冇出聲。
到底不是當初。
她收回手,緩緩轉身撩簾,躺回榻上,麵朝內側,緊緊緊緊地閉了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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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天明,她獨自一人去給青雲飼草,手撫摸著那具禦賜鎏金寶鞍,靜默了許久。
正要回去時,卻見有士兵急急地來找她,說是嶽臨夕自舒州城中回了大營,請她入城去。
她胡亂將兩隻手在裙側擦了擦,便連忙隨士兵回了中軍大帳,就見嶽臨夕在側,正與他在說著什麽。
舒州城中的遺臣們皆已同意,隻是懇望見她一麵,這確是在情理之中。
他略略一問,便將嶽臨夕打發到帳外候著,然後轉而看向她,“挑個人陪你入城,朕在營中等著你。”
她點了點頭,想著道:“就叫殿前司的盧多陪我去罷。”說罷,便轉身要走。
但他又在後麵叫她,“孟廷輝。”
她回頭,就見他眼神清銳地盯著她,又重複了一遍:“朕在營中等著你。”
她的心頭突起酸澀,輕聲應道:“知道了。”
“去罷。”他低聲道。
她曾經欠他一個回來,欠他一個孩子,欠他一生一世的相守以共。她曾毫不留情地與他生離,更曾想任性專橫地與他死別。
她欠他的太多,太多。
隻是這一次,他斷不會再讓她離開他,更不允她一走就不回頭。
這江山天下若是冇了她,於他而言便不再是完整的。
章一五三
如許江山(下)
舒州城中並冇她想象中的倉亂。
與從北境一路南下所路過的數座州縣相比,舒州城中可堪算是井然有序且民生尚安的了。
盧多本在殿前司侍衛班,從前在京中是見過她的,此次隨皇上出征北上,雖看不明白她與皇上之間這種種事情,也不明白她去舒州城中是要做什麽,卻還是恪儘職守地一路護著她,不多一句閒言。
嶽臨夕竟也出乎尋常地冇有同她怎麽說話。
孟廷輝心下暗想,當初他因她之故而被英寡截殺近千人馬,又被逼派了眼下這差事,想必心中是怨恨她的。但若不是因他招供,她中宛皇嗣的身份又怎會暴露?她心中亦是怨恨他的。
如此一想,她便也不樂於主動與他搭話,隻待他一路將她帶到相約之地。
舒州城被寇軍攻占時,知州早已被殺,因而這城中的知州府衙便成了這些中宛遺臣們的聚首議事之處。
三人下馬,嶽臨夕先行通報。
她打量了一下府衙院內,見有數個持械士兵守著,眉頭不禁蹙起。
身後盧多突然拿什麽東西碰了碰她,她回頭一看,見是一把短刀,又見盧多衝她使的眼色,便飛快地接過來收進裙腰內。
待到入內時,那幾個士兵果然來搜盧多的身,見冇搜出什麽東西來,便放盧多隨她一並進去了。
她身份尊貴,自是冇人敢來搜她,一路入內走到最裏麵那間屋子前,盧多又被人攔住,說是隻準她一個人進去。
盧多不依,可卻爭不過那人,頓時咬牙作怒。
孟廷輝安撫道:“你且在這兒等著我,放心,決不會有事兒的。”然後衝外麵守著的人一笑,“有勞。”
那人忙道“不敢”,躬身推門,請她與嶽臨夕進去。
他二人一前一後進去,裏麵早已坐了數人在等,一見她的身影,便紛紛起身,垂頭行禮。
嶽臨夕引她到一位略為年長的男子麵前,道:“這位是原中宛朝中吏部侍郎範裕範公,中宛亡國後受詔數次卻未出仕,二十多年來一直留在建康路。”
孟廷輝張眼仔細打量了一番範裕,卻隻是笑笑,冇多言語。
當年中宛的那些故老重臣們如今皆已作古,這一個原吏部侍郎當是這些人中最大的官了,而這範裕如今雖已不複年輕,可卻還是能想像得出來,他在二十多年前當是怎樣一個傲骨錚錚的男子。
見她麵對範裕都不開口,嶽臨夕也不好再引見這屋中旁人與她,隻是對範裕道:“範公有話可以問了。”
旁人隻覺她態度倨傲,也不敢主動來與她搭話,一時間這屋子中的氣氛竟是格外僵冷。
範裕對嶽臨夕微微晗首,使了個眼色,見嶽臨夕轉身退出門外,才轉眼看向孟廷輝,道:“大皇子鄭國公當年本有一幼子,卻在國破之時被敵軍所殺。乾德三年二位皇子受詔遷往京中後,大皇子才又得以娶妻,可惜也隻得了一女。”
孟廷輝輕愣。
冇想到這範裕一張口,便是這麽一番單刀直入的舊事重提,上來便直言她的身世,倒讓她絲毫冇準備,一時竟有措手不及之感。
範裕悠然落座,目光探向其餘幾人,不慌不忙地,像講故事一般地開口道:“乾德六年秋,平王以莫須有之罪名誅殺孟氏四公及其宗親,四公闔府上下莫論清客門生還是丫鬟小廝,冇有一人得以倖免於難。是夜,鄭國公獨女的乳母抱了她去逛市子,留了自家尚在繈褓中的女兒在府中,卻被皇城司的人當作鄭國公的獨女給殺了。乳母在街上聞得孟府生變,便抱著女嬰在街角窩藏了一夜,翌日聽見自己在孟府做清客的夫君亦已喪命,這才帶著鄭國公的獨女一路逃回了潮安北路的孃家。她回到潮安才發現自己又有身孕,欲帶著孟氏獨女避難於孃家,可卻不為孃家人所容,硬迫她下嫁與外漢。她為保全孟氏血脈,遂將女嬰托付於衝州城外的尼庵中,自己遠嫁成府路農戶人家。她本欲過些年,待日子過安穩了,便去尼庵中尋人,可卻冇料到乾德十四年時朝中那一道整飭潮安寺廟尼庵的詔令,令她從此就失去了那女嬰的音信。隨後輾轉十餘年,當她與我等稍稍探得一些眉目時,卻發現那女嬰已經成了當今皇上最寵信的女臣。”
孟廷輝一直到聽他講完,臉色都冇有絲毫變化,隻是輕輕道:“你倒知道得清楚。”
範裕道:“當年你的乳母,正是尹清的親孃,而尹清則是當年慘死於孟府中的那名清客的遺腹子。”
她微怔,片刻後又低眼,不予置評。
範裕突然起身,臉色變得極嚴肅,衝她道:“當年中宛亡國之殤是何其痛也,孟公之死又是何其冤也!你的乳母為了保你的命,是吃了多大的苦,我等為了等今日這一刻,又是忍辱負重了多少年!可你竟然做了那男人的皇後,同意那分封一事,你可對得起所有的這些人這些事?!”
孟廷輝抬眼掃了一圈眾人,最後盯住範裕,道:“可是你等卻不知,當年倘是冇有他,我早就被凍死在破廟中了。當年救我於寒夜大雨中,又將我送去衝州女學的貴人,正是他。”
幾人皆驚。
範裕更是愣了片刻,才微微皺起眉頭,冷聲道:“可當年下那道詔令的人,正是他的母皇!你孟氏與大平皇室之間有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,你怎能與他糾纏不清?”
她不動聲色地坐下來,道:“你們今日叫我入城,想必不單是為了說這故事。究竟意欲如何,不如直說了罷。”
範裕看幾人一眼,然後才慢慢道:“嶽臨夕與我等說了,你雖是做了他的皇後、應了他的計議,可你是被逼的,我等亦不會因此而責怨你。如今他既是肯冊你為後,便是對你還有舊情,這倒是個難得的機會。”他頓了頓,打量著她的臉色,見她甚為平靜,才又道:“倘是你能找機會將他殺了,這大平禁軍便是群龍無首,我軍必會長驅得勝,一複亡國故地!”
她冷冷抬眼,“倘是將他殺了,大平諸將必會率軍回師為他複仇,北境一旦鬆頹,則北戩虎狼之心亦不能擋,到時候這數路又將是戰火燎原之象,而誰勝誰負誰又能說?我豈會做這種無果的事,又豈會再陷這諸路萬民於戰火荼毒之中?”
範裕臉色僵住,“你身為孟氏唯一血脈,豈能不為複國之業出力?!”
她輕蔑地看著他:“倘是複國不為百姓所崇,更使百姓居無安所、人無安虞,這國寧可不複!”
範裕氣得連鬍子都發抖,“你當真不肯悔改,當真不肯去殺了他?”
她靜坐著,不吭一聲。
範裕連連冷笑,“好,好!你既然不肯殺她,我等便借你之手殺了他,替你為孟公報這血仇!”
她眼底微驚,站起身來疾聲道:“你要做什麽?”
範裕臉上怒氣更盛,“我等昨夜便已在城西三十裏處的山口處設了伏兵,到時隻消派人去告訴他你往西逃跑了,你以為他會不會去追你?”
她心底大駭,臉色有些發白,咬唇道:“那你這算盤怕是白打了,他心中隻怕比你還要恨我,斷不可能會親自追往西麵的。”
範裕盯視著她,狠狠道:“你既是進了這舒州城,我等便決不會再放你走。不如你就在這城中等著,聽那西麵的訊息如何罷!”
章一五四
我心依舊(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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