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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好小說 > 江山為聘 > 第18章

第1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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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他是看了的,他其實是看了的!

那些她用心良苦所撰所寫的東西,原來方懷都已是呈給他看了的……可他在她麵前那一張薄冰似的臉,倒讓她真的以為他絲毫不知、絲毫不在乎她在翰林院的這小小作為。

她的心情一下子愉悅起來,被人扶下馬時輕聲對狄念道:“多謝狄校尉。”

狄念以為她是謝他一路將她送了出來,便也笑:“孟大人客氣。”卻不知她此時謝的不過是他那不經意的一句話罷了。

兩麵高樓彩燈張明,遠處人笑馬嘶聲接連不斷,夜風吹透一心涼,卻也無人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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騎射大典一過,京中便一日堪比一日冷。

今年初雪遲至,皇城大內直到十一月中才被覆了一層銀裝,那一片片宮殿簷角上的碧彩琉璃瓦掩映在刺目雪芒之下,倒顯得黯然失色。

皇太子宮內已是寒氛陣陣,可卻無人敢生暖閣之火,按往年之例,太子是一定要等到禁中各宮閣諸院皆已升火置熏籠後,才肯著人升東宮暖閣的。

長案冰冷切膚,白紙朱墨,奏章一摞便是半尺厚。

有宮人叩殿,輕聲稟道:“殿下,翰林院的方學士來遞簿子了。”

英寡冇有抬頭,隻是低應了一聲,右手持筆蘸了下墨,目光仍在眼前攤開的摺子上。

殿門開了又合,冷風捲著雪沫飛竄進來。

方懷走過來,將東西擱在案上,便立在一旁候著。

英寡擱下筆,拿了一冊卷簿拿過來,像平常一樣飛快地翻了翻,便放在一旁,留待夜裏閒時再細看。

幾冊嘩嘩翻過皆是無恙,可待翻到最下麵一冊時,長指卻停在其中某頁,半晌後從裏麵抽出了幾張疊得整齊的薄宣。

他不動聲色地將紙展開,一眼就看見上麵那些清秀雋麗而又熟悉的小楷,眉頭不由一緊。

以孟廷輝之品階,尚不能單獨向上呈寫奏摺,不料她竟會想出這麽個辦法來給他寫東西……可她怎知他會看這些?

他捏著紙,目光挪向站在一旁的方懷,開口問:“這個你已看過?”

方懷點頭,“臣次次呈來殿下案前,都要先檢閱一次,因而已經看過。”

他聲音頓時寒了幾分,“為何要把這個一並呈上來?”

方懷卻不語,隻站定瞭望著他身前案沿。

英寡慢慢垂眼,眸光逡掃這幾張紙上所寫之言,臉色變得愈發黑了起來,端坐良久,才一把捏碎了這幾張紙,重新持筆蘸墨,在孟廷輝所撰的那冊卷簿上狠狠地寫了幾個字,然後扔了筆,起身下案,邊往外走邊道:“拿回去讓她重寫。”

殿門被猛地推開,哐當直響。

方懷見他闊步下階,才一展眉頭,上前去收案上卷簿,就見孟廷輝那一冊其上墨跡已被朱塗不辨,四個帶了怒氣的大字紅得觸目——

大膽妄言。

章二十九

寒冬(中)

入夜之後,霜鋪滿階,雪沫凝成薄冰片片,在院前宮燈微芒下愈顯冷魄奪目。

遠遠望去,秘書省後牆上懸著的那排冰棱好似一段段細小尖刃,夜風凜冽,寒冰觸目及心,隻單單望著,就覺那冷意好似要寸寸侵心,叫人無處可躲。

孟廷輝從翰林院裏出來,身上隻裹了件厚襖,緋色官袍下襬一路擦著雪,已是半濕不濕的樣子,一手拎著個碩大的書匣,一手攏著衣口,垂睫看路,快步往外走去。

橫街北麵的內都堂裏尚亮著光,她從朱漆杈子下麵哆嗦著走過去,目光不由自主地便望向了那邊——

紫蟒金銙,入不需下馬,出必得府車,她還須得多少年纔能有機會走進那扇竹桃金漆的紅木大門……

腳下纔剛轉過一個小彎,前麵便晃過來一盞明閃閃的宮燈。

她停下,遮袖去看,見是個黃衣舍人,麵目眼熟,可卻一時想不出是在哪裏見過。

那人衝她一揖,“孟大人。”然後側身,手裏宮燈略揚向街角那邊。

孟廷輝順著那人所指看過去,前麵宮磚青冷,上麵雪跡斑駁不堪,一輛馬車停在路的儘頭處,車蓋前麵細細一根黃錦在夜風裏垂垂飄曳。

她心下瞬間瞭然,卻也冇開口說什麽,隻是小吸了口冷風,垂了頭朝那馬車走過去。

舍人走在前麵,不著痕跡地將手中宮燈裏的火兒吹了,周遭頓時暗了一片,隻有遠處冇滅燈的諸院閣中散來的光線淡淡地照著腳下的路。

她走到馬車跟前,站定,開口叫:“殿下。”

厚重的馬車氈簾動了動,被人撩起,車裏麵昏暗不已,隻能依稀看出他的身形,卻怎麽都看不清他的臉。

舍人退到一旁候著。

她等了半天不見他開口,便又湊上前半步,冷得顫聲道:“天寒地凍的,殿下不在宮中治事,來這裏找臣做什麽?”

“上來。”

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,卻讓她莫名其妙地覺得膽寒。

她跺了跺官靴上的雪渣,將手中的書匣擱在車前木板上,然後才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。

馬車裏麵暖烘烘的,顯是置了暖爐,她方纔被凍得夠嗆,此時一下子暖意及身,兩隻手都不自覺地發抖,好半晌才略略緩過來了一些。

“坐。”

他又開口。

她一直躬著腰,此時聽見他發話,才摸索著坐了下來,輕聲又問:“殿下找臣何事?”

昏暗之中,他望著她。

雖看不清她的臉色,卻仍能看見她那雙明亮的眼睛,紅唇在微微發顫,縮在袖子裏的手直哆嗦。

他將身邊的一隻小手爐遞過去,她瞧見,便安靜地接過去,抱在懷裏,暖了好半天,身子纔不再發抖。

她突然笑了笑,“殿下既是來興師問罪的,何必還要讓臣先暖和一陣兒,橫豎教訓一頓便是,也免得耽誤殿下時長。”

他淡聲道:“既是知道我來問罪,方纔又為何要裝模作樣地問來問去?”

她埋首不語,抱著暖爐的模樣好像要舒服得睡過去了似的,腦後髮髻搖搖欲墜,幾撮長髮柔柔地彎在頸窩裏。

他就這樣坐著,動也不動地望著她。

知她在翰林院頗為努力,每日定不會早早離院,於是自酉時三刻起便在這裏等她,誰知一直等到過了戌時,才聽黃衣舍人說她已出來。

車板前的那個書匣那麽碩大,裏麵不知都裝了些什麽東西,照此看來,她定是回了公舍還要繼續點燈撰文。

莫說朝中女官,便是翰林院並諸館閣的尋常士大夫,又有誰會像她這麽賣命?

可她這麽賣命,又到底是做給誰看的。

她的聲音從臂彎裏泄出來,低低弱弱的:“這暖爐都燒得不大熱了,想來殿下在此處已等了許久。可等了這麽久,卻又不發一辭,殿下究竟想要如何?”

他聽出她是累了,可心底卻更韌然,直伸手過去,在她身前攤開掌心。

她的頭稍稍抬起些,看清裏麵那些已被揉得支離破碎的紙沫,神色滯了滯,卻又眨眼,道:“殿下看了?”

卻聽不到他答話。

她便直起身子,歪過腦袋去瞧他,昏昏暗暗的車廂內他坐得挺直,車簾透過的淡光輕輕拂過他臉側,那一雙異色雙瞳看上去甚是懾人,俊額薄唇,一張臉凝肅得讓她心口驀然一緊。

“別在我跟前玩花樣。”他終是開口,大掌複又握緊,聲音輕寒,“好一份‘駁開邊策’,你不過一個小小的正六品修撰,也敢如此妄議中書朝政?”

她的嘴唇微微揚起,“隻怕臣這一紙東西倒是說出了翰林院老臣們想說又不願說的話,否則方大學士也不會不收而呈上去讓殿下看。”

他看向她的目光如蒼鷹瞰兔,寒戾不已,“北境諸州縣與北戩互通市易,此事乃皇上欽定;沈知書出知青州,整肅北境沿線營砦之軍防戍務,此事更是皇上親允的;至於潮安安撫使司吏治不效一事,又與開邊有何關係?你口口聲聲為國計為民生,道不可輕易興兵事、不可為圖開邊而進犯北戩——我倒要問問你,朝中何時說過要興兵事?”

她卻也不懼,目光直頂過去,“殿下說得冇錯,事事都是皇上欽定親允的,可一朝文武誰不知道這些其實都是殿下的主意?

可潮安北路帥司官吏們多為東班舊臣,尤以軍中為甚,又有不少是當年領了功勳的,與朝中東班老臣們根莖相錯,豈是殿下想動就動得了的?北境一帶儼然一小朝廷,偏隅自安,誰又願再執兵戈?殿下心中對北戩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打算,連臣都能看出來,就更莫說兩府三司的其他老臣了。”

他雙手撐膝,傾身過去,竟是冷笑:“聽你這語氣,倒像是同意朝廷興兵北戩;可若是同意興兵北戩,你這紙東西又算是什麽意思?豈非是你自掌耳光不成?”

她與他近在咫尺,連他嘴角細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,不由微怔,半晌方垂下眼睫,輕聲道:“臣這紙東西,本就不是寫給殿下看的。”

章三十

寒冬(下)

他一時冇反應過來她話中之意,皺眉道:“你說什麽?”

她低著頭,眼睛望著手中攏著的暖爐,目光飄忽不定,聲音依舊輕輕的:“臣說,那東西本就不是寫給殿下看的。”

他何時見過她在他麵前露出過這種卑恭的神色,不由怔然,腦中想起方纔她說的話,卻好像明白了些,手指撚著那紙沫,若有所思道:“你這是特意寫了讓方懷看的?”

她不語,隻靜靜地坐在他身前。

他臉上微現詫色,腦中卻飛快思索起來,久而又皺起眉,低聲問她道:“你知以翰林院老臣們為首的清議之流都不願朝廷舉兵,所以就故意寫了此策讓方懷看見,想要博取他的好感與信任?”

她點了點頭,卻又搖了搖頭,“臣這一科的女進士皆是殿下親試而點的,雖說是天子門生,可比起皇上與平王來說,到底是要和殿下關係親近些。將來殿下一旦登基掌政,臣等勢必是朝中年輕俊材之抵柱,會被殿下所倚重。殿下銳意進取,朝中老臣們政見多不合殿下心意,而殿下的那些打算隻怕也入不了老臣們的眼。臣在翰林院若想出頭,自然得想法子讓諸學士、承旨們看清臣是站在他們那邊的,殿下可是明白了?”

他漠不出聲,心底卻似激流過灘,震了一震。

白日裏看見她這一篇策文時直可謂是怒火攻心,卻忘了方懷當時看他的目光,更冇有細想她怎會如此大膽。

她抬睫瞅著他,又開口:“可是,臣這一篇策文的目的並不止於此。”

他對上她的目光,仍是冇有出聲。

她便繼續道:“不管殿下心中到底是怎麽打算的,眼下這些作為哪一件不讓朝中的老臣們懷疑殿下想要對北戩起事?沈大人纔去青州不久,人生地不熟,想要短日內幫殿下整治北境營砦軍務實也是難事。而朝中東班舊臣們又怎會眼睜睜地看著殿下的人在潮安大動手腳,勢必會在背後給沈大人下絆兒。翰林院老臣們明麵上不說,可哪一個心裏麵不是想看看殿下的下一步是要怎樣行事的?臣這一篇策論可謂逾責之作,殿下倘是不想被老臣們窺覷到心中打算,不如藉此機會將臣詔斥一翻,罰俸減官隨殿下之意,如此一來便可讓老臣們知道殿下果真並無舉兵北戩之心。至於沈大人在青州如何行事,那便不關殿下授意了,就算是有人再起疑意,卻也不能堂皇在朝言之。”

這一番話語速不快,聲音輕緩,卻讓他聽得麵色凝冷,周身戾氣勃發。

本以為她在翰林院的這大半年裏不外乎是讀史撰誌,卻不料她耳聰心明,竟能將朝勢看得如此清楚,且又如此懂得揣摩上意。

當初他予她殊榮如斯,亦是想過將來有朝一日是能夠用到她的。可他卻冇想過,她不過一個女子新科狀元、小小正六品翰林院修撰,眼下連自己在朝中的位子都還冇站穩,竟然就鋪好了路又將自己送上門來讓他利用。

他的身子朝後靠去,定眸看著她,口中不冷不熱道:“如此說來,你心中竟是願意讓朝廷興兵的?”

她依舊那般瞅著他,眉頭輕輕動了一下,然後垂睫道:“興兵與否,俱非臣所願。臣之所願,唯殿下之願耳。”

他的後背一硬,整個人有些僵,還冇完全反應過來,就聽她聲音落下去,又道:“殿下若計興兵,臣便望朝廷興兵;殿下若厭戰事,臣便望天下承平。”

她說完便抿了唇,靜待他開口。

他聽明白了她說的話,額角驟然一跳,心底彷彿明白了些,可卻不願深想下去,隻覺胸口好似被什麽東西堵了一下,呼吸微梗,半晌才複開口,漠聲道:“你倒是忠心。隻是你想未想過,倘是我此番將你斥責罰俸,將來你在翰林院又該如何立足?”

她突然笑了笑,再抬頭看他時眼裏亮晶晶的,好似漫天萃燦星群都映進了她瞳底,“怕是此番殿下罰臣越狠,翰林院的老臣們對臣就越有好感,明年春末考滿之時定會向上呈情舉薦臣,到時縱是殿下一萬個不願意,也不能不擢拔臣。”

他說不出話來。

好一個孟廷輝……好一個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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