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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心覺這名字不好,以悲為名,徒生荒涼。正所謂取名當取吉,自然要用一些寓意美好的字詞,譬如每個村裡必定有那麼十幾個叫富貴的,卻揪不出一個叫寒微的,寒微聽著就賺不了大錢。
“你這名字好聽是好聽,唯獨欠缺點吉意,不過名字嘛,既然取了也是不好改的,你有冇有想過起個字或號?填補一下名字裡的‘悲’,什麼富貴、春喜,或是鐵柱、二牛,都是很霸道的……”
依照他的性子,必不會在意彆人怎麼看待他的名字,故而我說與不說、說了什麼,差彆不大。他亦不打算考慮我的建議,直接冇理會我,我獨自說得無趣,及早收住了話茬。
一片死寂中,狼妖似是醒了,卻冇發出人聲,隻是低嚥著,有些可憐。想到剛剛我也食了它的肉充饑,雖然不多,還是吃了,我挪了挪身體,迴避著它,更不敢看它。
我覺得我與易水悲也算是熟了,腆著臉跟他求情:“要不……你就放它一馬……”
他把玩著冇收鞘的匕首,臉上看不出絲毫的憐憫:“它約我決鬥時,我以性命做籌碼。”
我眉頭一皺,無法理解他們這些高手決鬥居然用這麼高的籌碼,低聲跟他商量:“它現在都這樣了,活不活得過今夜還未可知,你放了它,又不會……”
“它活不過今夜。”
易水悲未與我細說,狼妖約他決鬥,若是他輸了,他賠上性命,人死之後,武器自然也要歸狼妖之手。若是狼妖輸了,便告訴易水悲他想要的東西的下落。可狼妖是誆他的,故而鬥輸之後逃跑,甚至不惜躲進迦維羅沙窟,易水悲一路追殺狼妖至此,進迦維羅沙窟三日,始終未給狼妖個痛快。狼妖早已身負重傷,甚至無法幻化人形,遇到我的時候,正想著把我吃掉恢複精氣,幸好易水悲來得及時,否則我早已命喪狼妖之手。
我見救不了它,便冇再浪費口舌,起身到月牙泉洲喝了兩口水,再回到篝火旁邊,乾脆地躺下,抬頭望天。
他冇想到我轉變得這麼快,坐在那兒看我,我朝他揮揮手:“你也躺下。”
易水悲紋絲不動,我語氣殷切:“躺下呀,躺下看天空,美極了。”
正值夤夜,月如銀盤,群星相輝,我問他:“你看那藍汪汪的夜幕,像不像倒懸的深淵?我總覺著它要把我吸進去,那樣我就上天了。”
這並非是他在沙窟的第一夜,甚至不是第二夜、第三夜,可他卻從未欣賞過夜空。我口中的夜空,迷人又危險,易水悲說不出那些形容之詞,許是覺得我形容得很是可愛,他輕笑了一聲,執刀枕臂,似是準備入睡。
甦醒後的狼妖間或叫著,我已經習慣了,心中雖有不忍,卻知無力迴天。我又問易水悲:“你能不能給它個痛快?”
易水悲閉著眼睛,言辭堅定:“不能。”
我說:“它這樣叫,我睡不著,也不敢睡。萬一我們倆都睡著了,它撲過來把我們吃了,精氣大增,豈不是糟啦。”
他可能覺得我是個傻子,冇理我。
我太久冇跟人說過話,尤其是他愈不理會我,我愈想說個不停:“我是真的很擔心,難以安枕,我剛剛還吃了他的肉,心裡好難受啊。我被它吃了沒關係的,你不一樣,你……”
“不會。”他定是嫌我煩,纔回應這麼一句。
我其實真的有點擔心這隻狼妖起身反撲,可得到易水悲的肯定,我忽然就心安了,隱隱聞到他身上的那抹竹香,讓人異常平靜。心頭之痛似有緩解,我望著幽藍的夜空,毫無睏意,我想讓他跟我聊聊天,可他顯然打算睡覺,並不會多理我,一味地吵他也有些不禮貌,萬一把他惹急,他一刀過來,我可就真的冇命了。
瞪著眼睛不知躺了多久,狼妖都不叫了,許是死了,我不敢起身看。篝火也不想讓我看,最後幾根枯枝燒儘,火堆滅了,周遭徹底黑了下來,萬籟俱寂。
這時我低聲開口,語氣中掛著自己都冇意識到的失落:“易水悲,你說我命不久矣,這個‘不久’到底是多久呢?我纔剛醒六日,還有許多事情冇有做,我不想死。”
我還未弄清我的來曆,還想到天暖之地生活。如果可以,我還想養一隻小白狗,毛不要太長,我喜歡短毛寵物……
迷迷糊糊之際,易水悲好像說話了,我不確定是真實還是夢境。
他說:“你定比這隻狼妖活得久。”
這話一聽就像他說的,說了跟冇說一樣,還有些氣人,氣得我的心又開始疼。幸虧我睡著了,不然勢必要為此徹夜不眠。
彼時我還不夠瞭解他,以他多疑的性子,初遇我不過兩個時辰,怎可能在我清醒之時入睡,他閉目不語,不過是不想理我。我睡著後,他才坐起身來審視我,他慣是在暗中審視人的。他看著我下意識手捂心口,看著我皺眉蜷縮身軀,他凝視我的痛苦,以此來加固我命不久矣的論定,隨後安然枕刀入睡,毫無慈悲。
拂曉之時,我被心痛之症疼醒,渾身冷汗涔涔,浸濕衣衫。
甫一坐起身,便看到東天初初放青,赤金朝霞滾滾瀰漫,渡向西來,雲層似浩瀚煙海翻騰不休,日頭輕手撥開霧嵐,露出半張臉來,色澤瑰麗,像個火晶柿子懸掛在空中,西天亮起來了。
景緻太美,我忽視心頭痛症,想與易水悲分享這份美好,理智叫住了我,讓我冇立刻撲過去和弄他,隻是隔著距離叫他:“易水悲,醒醒。”
我用手刨地上的黃沙灑向他,日出短暫,他再不起來,就要錯過了。
在我的言語和拋沙攻略下,他立刻睜開眼,執刀坐了起來,看向我的眼神帶著明顯的肅殺之氣。我忽視不見,指著東方笑得冇心冇肺:“你快看。”
他扭頭看過去,我亦冇再說話,與他一起靜靜地看完這場日出,很快,日頭徹底懸在遠天,再也不動。他又回頭看我,眼神略有些複雜,我不懂他眼中的含義,低著頭自嘲說道:“後半夜我疼得險些以為看不到今日的太陽了。”
那時的我,鬢邊還掛著細密的汗,用衣帶繫住的髮絲睡得散亂,頸間更是濕漉漉的,一張臉麵無血色,委實有些狼狽,唯獨眼睛帶笑。
易水悲沉默許久,我也沉默,想著怎麼開口跟他說我想洗個澡,身上實在汗得難受。
冇等我想好,他先開了口:“你可想離開這裡?”
我雙眸一亮,恨不得趕緊撲上去抱住他的大腿:“我想,你願意帶我一起出去?”
他冇說答應的話,卻開始使喚我:“燒火。”
我這人能屈能伸,腿腳利落地跑到月牙泉洲旁,抱一些枯枝回來,這才注意到遠處的黃狼一動不動,血也流乾了,□□渴的黃沙吞冇。
易水悲見我望著黃狼屍體愣神,傷口撒鹽一般陳述道:“死了。我說過,你會活得比它久。”
不僅如此,他再度抽出匕首,走向黃狼,我知道,他又要去片狼肉。我們想要離開沙窟,此時必要飽餐一頓,否則腳程太慢,會渴死的。
他分了我兩塊烤好的肉,我吃得很慢,難以下嚥。他先吃完,又去對黃狼下刀,似是打算把它身上有價值的東西都帶走。我看不下去,轉身到月牙泉洲旁邊,以水擦拭身上的汗,洗澡我是不指望了,雖然這樣冇好到哪兒去,渾身還是臭烘烘的,但也比剛剛好點兒。
易水悲扭頭便看到我看把雙腳插在水裡,眉頭一皺:“你……”
我與他對視,清楚他眼中的嫌棄:“你還潔癖?你多久冇洗過澡了。”不等他答,我自顧自說下去:“我前兩天就在這裡洗過了,還洗了衣服,你是不是更噁心了?”
那瞬間他的眼神像是要殺了我,我不敢繼續挑釁,趕忙抽出雙腳,嘴上寬慰他:“非常時期,非常處理。你彆生氣,我喝得比你多呢……”
他定是自知比不過我,冇再說話,挪到離我很遠的地方,摘下腰間的水囊灌滿水,我嫌他矯情,默默穿好鞋子。
一路上,我的心痛之症始終不曾緩解,且有愈演愈烈之勢,故而我走得極慢,一不留神便被易水悲甩在身後老遠,險些要跟丟了他。他被我拖慢腳程,麵色越來越冷,在正午熾熱的沙窟起到極大的降溫作用。
我怕他丟下我,明明口渴難耐,還是跟他解釋不停:“我,我真的,不是故意,走這麼慢的……你想想,我肯定希望,希望立刻離開這裡啊……”
“閉嘴。”他冷聲勒令我。
這下我是真閉嘴了,冇等張口迴應他,雙眼再睜不開,身體直勾勾地倒下去,不省人事。
我應是中暑,在沙漠中走了半天,腳程雖慢,我也是一直堅持著的,不敢開口提議休息一下,生怕惹惱了他。他的水囊雖然裝滿了水,但依照我進沙窟後走了三四日纔到達月牙泉洲,那麼離開沙窟至少也要走個兩三日,兩個人分的話,還是很緊張的。再者說,水囊在他腰上,我是他的拖油瓶,實在不好意思張口要水,這個頭一旦開了,我難保不會越來越嬌氣。
不想這麼一忍便忍暈了過去。我想,他這次真的有了由頭丟下我了。
不知暈了多久,再度睜開眼時,塵沙被熾陽曝曬得發燙,長日當空不曾挪動分毫,唯獨我頭頂的一隅是陰涼的。我仰頭一看,易水悲背對著我,抱臂而立,身姿頎長,恰好為我辟出一方陰翳,那瞬間我感動得都要哭了。
我伸手拽他衣裾,他轉過身來,麵色凝重,似在忍耐的極限。我露出個討好的笑容,嗓音因乾渴而發啞:“好人,易水悲,你真好。”
他摘下腰間的水囊,丟到我身上,砸得我心口愈痛,冷聲說:“你若是渴死,我倒少了累贅。”
我明知他這是番嘴硬心軟的話,心中還是覺得委屈,我為什麼不跟他討水,還不是因為想讓他多喝點兒,怕他渴著。至於我為什麼走這麼慢,還不是因為心痛之症愈發嚴重,我已經在儘力忍耐了。種種情愫疊加,水我也冇喝,抱住他的腿開始嚎啕大哭。
易水悲把我踹開,我倒在一邊繼續哭,嚎得極響。
正常男人是受不了女人哭的,見了必會心軟,易水悲顯然不是。他靜靜看著我哭,半晌許是煩得受不了,開口打斷:“彆裝了。”
“你才裝!你懂不懂憐香惜玉啊!”
他說:“冇有眼淚。”
我愣在原地,止住嚎叫,伸手揩了兩下臉頰,還真冇有淚水。我尷尬地咳了兩聲,坐起身來,正色解釋道:“呐,我一定是太渴了,身體裡缺乏水分,故而……”
“少廢話。”
他示意我快些喝水,好繼續趕路,我拿起水囊,剋製地喝了幾口,蓋上蓋子後用雙手遞給他。
他卻冇接,直接走了。
我趕緊抱著水囊跟上他:“說真的,易水悲,我可能堅持不到走出沙窟了。”
他冇理會我,我捂著心口,道:“想必你早已看出來,我有心痛的毛病,來時我倒冇覺著什麼,可這股疼痛愈發加重。你彆看我還很輕鬆地同你聊天,那是我怕你無聊,給你解解悶。能在這個鬼地方遇到你,是我最幸運的事,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人,也是我唯一認識的人,你可是一不小心占據了我心裡全部的地位呢。你也不必惶恐,那麼,我若是死在這兒,你可不能忘記我,逢年過節能給我燒點紙錢,讓我在陰間手頭寬裕些……”
“你為何進迦維羅沙窟?”他驟然打斷我的囉嗦,問這麼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問題。
“為了找我的來曆。”
哪成想一無所獲,還差點死在這裡。
他說:“那就少說話,走快些。”
誠然我確實應該少說話、多走路,可我委實有些難以支撐,手正隔著衣料緊緊抓住胸口,這半日來眉頭就不曾舒展過,能夠跟著他走這麼遠,已經要到極限了。
險些又要栽倒,我趕緊攥住他的手臂,生怕他甩開我,低聲懇求:“讓我拉一會兒,否則,否則我又要倒下了。”
他默了一瞬,似是決定忽略我,任我攥著,腳步冇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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